“老夫算計了別人一生，最終折在了你這從未重視過的對手手上。”

他倒是不吝嗇對穆淩繹的誇獎，對他的讚賞，覺得穆淩繹這樣的人如果能在京城長大，真正的與自己博弈，倒是很享受的一件事。

穆淩繹終於明白自己的顏兒剛才看到尹祿的第一眼，為何會笑了。

他此時也忍不住的笑了。

對他的嘲笑。

“呵，先生的語氣還真是自大，這話好似您認得我之後，便能贏我一頭一樣。”他倒是第一次覺得和一個心機深沈的人如此對話，是打擊他的好機會。

他如此年邁，算計別人一生，傲氣自是在任何人之上。這樣的人，被小過他如此多的自己打敗，便是他的恥辱！

尹祿已經花費了很多力氣去消化自己被辱的這件事了，所以他此時才會如此耐心的坐在這，看著這本他專程帶在身邊的佛經。

他覺得年輕人勝過自己，是時代決定的。

自己老了，該讓賢了。

“穆統領說得也是，贏和輸不是我們之間最為重要的。老夫食鹽多過你食米，現如今已入土半截，與我較量勝也是勝之不武，無趣。”

顏樂聽到他順著穆淩繹的話說，將光全貼在自己臉上，松開了穆淩繹的手，走到了他身前，也坐到桌邊去。

“先生～那你十二年前對才蹣跚學步的我下手，是什麽心理？是以大欺小？還是倚老賣老？”

她仿佛真的在詢問他，想要傾聽他的心聲。

但在尹祿將幾近慈愛的目光投射到她的身上時，她便笑了，笑得溫和。

“靈惜知道了，是你覺得無良便無良，也無事，反正你無子無孫，沒有人需要承擔你釀下的罪惡，為你遭受報應。”

她的笑容在一瞬之間恍如利刃，直直的刺入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心裏，激起他臨近暮年最惋惜，最不得別人提及的心傷。

他活了幾十年，為主效命，為主犧牲了一切。

他沒有所謂的愛，沒有成家。

別人三代同堂，他卻孤苦無依。

別人得了功名有後代傳承，他卻獨捧著紗帽入棺。

別人的墳前燭臺燃盡換新，他寂寥於地底下，沒有任何子孫後代供奉。

尹祿聽著顏樂的話，笑容不可控的變得悲戚。

他渾濁的眼裏，好似有淚水充盈了起來，無奈的搖了搖頭。

“公主之言，說進了老夫的心坎裏。”他為了保留住最後的一分顏面，選擇的是坦誠，並不掩飾自己的可悲。

他說完，便要自己過了心裏這一坎。

顏樂看著他一直看開著一切，用最為悠然的心態來面對自己和淩繹的反擊，眼裏的殺意和恨意浮現。

她看不得他一個罪惡之人，能釋然的死去。

他應該得到該有的懲罰！

“先生可曾渴望過過一個常人的生活，亦或是待在正統的朝廷，畢竟您這一生過得太過可悲，明明為主奔波，卻得到任何的正名。”

她將他忽視的那些，掩飾的那些，毫不留情的挑明。

“要說您是佑之國的臣子，您不是，您效忠的只是一個私生子。要說你與我們雲衡皇帝有契約，但想必你懂我們雲衡皇帝本身多麽的卑劣，怎麽可能給你一個隱士功名？所以到頭來，你便只能這樣孤苦無依的死在亂葬崗裏。”

她將他剛才的動容看進眼裏，同樣的理解到心裏去，便知道現在用什麽樣的話，才能給予他最重的傷害！

尹祿看著每一句話都深深擊中自己內心最為脆弱的部分的顏樂，將註意力和悲憤轉移到她的身上。

他看著她，看著自己從小看到大的孩子。

“雖然你這十二年並未學到哪些真正的本事，但這處事對敵的手段，倒也是沒有耽誤半分，和第一眼見你的感覺還是一樣的。”

穆淩繹最先明白尹祿這話的含義，他的眉心一蹙，不知盡了多大的努力才抑制住自己的手沒有擡起，將他的性命奪走。

他深知的自己的顏兒特別！

但覺不是尹祿要將她劫走，將她培養成細作的理由！

她這十二年受盡苦難！怎麽可以被他用這樣輕松和要她慶幸的語氣說出來！

“我的顏兒為武家後代！如若沒有你當初釀下的罪惡！她現在的成就會有多麽的大是誰都不能評估的！”

她出生在望族，被封為公主，她無論是看事的見解，辦案的才能，對戰事的直覺，都敏銳於常人，都與她的兩位兄長持平。

如果她在家裏長大！

如今她便可比及當初為一國之君的殷嫻女帝！

尹祿雖然身為武家的對立，他會毀掉對立家族，毀掉敵人那些有能力的後代。

但顏樂，確實是他當初留下的一個不舍。

他聽著穆淩繹的話，卻還是看著顏樂。

“穆統領之言，老夫認同。想當初公主只有五歲之齡，便敢將武霖候護在身後，替父抗敵。顧及親人之下，也懂得權衡利弊，做出正確的決策，這樣的人才，無論為男為女，都是不可多得。”

他當初是第一次到達雲衡，第一次出面指揮行動。

毀滅穆家的計劃一連成功，讓他松懈了一些，所以也便沒有很重的殺心。

顏樂覺得尹祿對自己的誇獎，真是刺耳，冷嗤了聲。

“呵，聽先生之言，靈惜怎麽覺得你愛才，才想將靈惜帶回去。”

她冷冷的凝視著尹祿滿是皺紋的眼睛，帶著嘲諷他的感激。

尹祿毫不在意她越來越深的戾氣和殺意，點了點。

“公主的理解倒也是無誤。”

顏樂得到他的回答，眉心驀然的一條，很是敏銳的延續下去。

“所以先生之前到底殺了多少人，才會到我這殺厭了，想到留著培養看看？”

她想到了穆家其實先武家出事，想到了羽冉那時已經被他帶在身邊，淩繹，也已經在穆爹爹和穆娘親趕到外地的路上出事，便覺得自己只是他的一個松懈，並不是真的因為特別被留下。

尹祿一直都沒有要欺瞞到死的心，他和任何一個要赴死的人一樣，都很是樂意將畢生的成就亦或罪惡訴說。

他看著顏樂的話驀然的針對到源頭，笑了。

笑得很是讚賞，看她的目光，就像夫子看待一點擊破的學生一樣的讚賞。

“公主之才，果真如穆統領所言不凡。”

他點頭，看著顏樂銳利的目光，繼續出聲。

“從雲衡皇帝即位，施壓在穆家武家，連同梁家自身的命運齒輪便開始轉動，梁家死的人不少，穆家折損的更是根本，武家雖然僥幸，但也是欲倒之危樓。雲衡再強盛，也不過是這世上存留不過百年的國！”

顏樂和穆淩繹已然從他的言語中知道，穆家爹爹和娘親，穆家叔父和嬸嬸，他們的死與尹祿確實脫不開關系了！

在這群人的營造下，世間變成了一個爭奪天下的決鬥場，他們有著各自的野心。

皇帝要保全自己的天下，皇後要輔佐自己的兒子登位，皇子們不惜殘害手足要搶奪繼承權，而外邦之臣，一直在臥薪嘗膽，一直攪合在其中！

從始至終，這一群人在各自爭取利益的途中，最先選擇的是合作，而後將矛頭對準沒有入局的穆家和武家！最先鏟除掉他們害怕的對手！

顏樂和穆淩繹都極為的悲憤，他們淡泊，不屑與之爭權，卻被殘忍的將利刃刺入！

穆淩繹最終緊攥的拳心張開，直直的擊出一掌。

他如果在聽到仇人坦言便是他殘害自己的父母還能忍耐，那他怎麽為人子！

他就真的是冷血之人了！

尹祿頓時被淩厲浩蕩的掌風掀起了身體，整個人翻越騰空，重重的摔在堅硬的地面上。

他年邁脆弱的身體耐不住這樣的重創，猛的咳嗽，嘴角不斷的滲出從內臟破碎的血液。

穆淩繹在目光觸及那抹鮮紅時，心覺得十分的暢快！

他為能為自己的父母親，叔父嬸嬸報仇而覺得釋然！

但他驀然的想到自己的顏兒剛才一直在一旁，自己的出手果決到可能嚇到了她！

他緊張的看向身前的她，要將她扶起來，護在懷裏安撫。

但他的手落空，顏樂起身走到了尹祿的身邊。

他……有些擔心自己的顏兒待會會責怪自己魯莽，所以急忙跟在她的身後。

“顏兒……”

顏樂回應得很快。

“恩，淩繹。你要他現在死嗎？”

她的詢問，很認真。

看著地上茍延殘喘的尹祿，回頭看著穆淩繹。

穆淩繹沒辦法欺瞞自己的顏兒，點了點頭。

他那一掌有多重，他明明白白。

悲憤之下，他用盡了全力。如若不是自己的顏兒在自己的身前，在掌風之下，她極有可能被波及。

自己當時……竟然魔楞到忽略了自己的顏兒！

怎麽會！

穆淩繹的心極為的愧疚，凝視著顏樂的眼裏頓時全是歉意。

顏樂察覺到穆淩繹的歉意，卻不知他的出發點是什麽。

她也不想在此時詢問其他，只在得了他的答案之後，應了聲：“好。”

她答後，直接頓到了尹祿的身前。

“先生，閉眼吧，亂葬崗便是你的歸宿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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